第六十二章 解冤仇(上)_32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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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白雾森森,月冷冷照人。
  城南。
  兴善坊。
  何家大宅。
  鬼火惨惨,哭声阵阵,骇得左邻右舍提心吊胆、不敢入睡——这座老宅又在作祟!
  可若有人能登上阁楼细看细听。
  那鬼火里好似透着暖光,哭声中分明夹杂欢嚣。
  奈何凡人哪敢逾越界限窥探幽冥,也只有那夜里来无踪去无影的猫儿能自在地投入雾锁的夜晚,越过斑驳的高墙,穿过萧瑟的庭院,登上破败的屋檐,通过瓦间的缝隙,瞧见大门紧锁的正堂里……
  熊熊薪火架起大锅,奶白浓汤里翻滚着煮得软烂的羊肉。
  浓浓肉香混着熏熏酒气四下弥漫。
  一场宴会正在举行。
  宴上宾客满座,有的劲装短打,有的青面披发,人耶?鬼耶?实分不清。
  “却说那时,二爷单枪匹马闯到了邸店门前,好比那赵子龙独闯长坂坡。被褐衣帮的人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,要是眼珠子里的火能点着,怕是能把富贵坊再烧它一次!”
  嘈杂中,一个声音格外洪亮,却是白杨儿。
  他叉腰咱在堂下,口若悬河。
  “可咱们二爷是何等的人物?天不收!岂是这点儿场面能唬住的?当时就骂那老逼……”
  “哎!胡说甚?”
  上首的主位摆着最好的酒、最细嫩的肉,却空置下来,罗勇坐在次席,掷下半只烧鸡,佯怒呵斥。
  “华老是十三家的座上宾,是你能骂的么?”
  “谢二爷赏。”白杨儿抬手接住,痛快啃上一口,嬉皮笑脸,“华老当然是大人物,就是多事。法王爷爷看上你的地儿,给了便是,偏生不识抬举,倒还连累整个富贵坊……”
  正说着,屋顶上一通响动,杂着嗷嗷的猫叫,有些扫兴。
  他嘟嚷了声“长毛贼”,继续道。
  “不过也好,那坊里尽是外来的流民,没规矩的穷鬼,贱如草的东西,合该拿来给咱们擦靴子!可那华老硬是要拉一把、拽一把。如今好了,一把火烧了个精光,贱玩意儿又掉回了泥巴里,过些天,只消抓几把米面,保管能换来个精壮男女。有缘的供给法王爷爷,没缘的便转手给刘巧婆,卖到船上去。”
  底下起哄:“若是漂亮的如何?”
  “贱民里哪儿来美人?”他板着脸嗤之以鼻,又很快挤眉弄眼,“可若有勉强入眼的,尽管收进房里,耍弄腻了,卖到迎潮坊,那里窑子惯作水手的生意,不定某天,还能亲友重逢……”
  正说得兴起,屋顶上愈发闹腾,似有群猫打架,刺耳厉叫不绝,搅得零散碎瓦掉落,险些落尽大锅里。
  这下不说白杨儿,罗勇也是不悦。
  他向下唤道:“黑豨,出去叫外头的兄弟做事仔细些。”
  宴席末座近门处,一个醉醺醺的粗汉含混应声。
  …………
  恼人的猫叫声消失了。
  宴席有欢闹起来。
  不多时。
  那叫黑豨的粗汉也去而复返,似乎酒劲儿上了头,走不动道,多了一人搀着他进门。
  好像怕门外的冷气冲散了屋内的热闹。
  不待屋里人反应,迅速掩上了房门。
  彼时。
  白杨儿还在夸夸其谈。
  说的是,清波门外有户殷实人家养着个漂亮小娘,他如何设计,如何逼迫,如何诱骗,让其满门上吊,以为人死账消、一了百了,然后请来鬼神摄走女子魂魄,献给法王填充后宫,自个儿则卷走其家产,如此,一举两得。
  他说起来志得意满,宾客们听得大声叫好。一时,没人顾得进门的两人。
  搀扶黑豨进门的新人楞了稍许,竟利索地抛下同伴,由得那醉鬼面顶墙壁似倒非倒立在门侧光照晦暗处,自个儿学着其他宾客,解了兵刃,脱下斗笠,披着蓑衣,坐上黑豨空下的席位,半卷起脸上的葛布面具,抓起酒肉胡吃海塞。
  斗笠、蓑衣、兵器、面具,这套行头可说古怪,可在钱唐,尤其是夜晚的钱唐,却并不稀奇。
  本地拜神的多,想做神的也多。
  一些个“新神”初出茅庐,没能耐凝聚或威猛或狰狞的法身,就弄些奇异夸张的行头,装模作样,骗人敬畏,以求香火。
  这蓑衣人脸上面具——一张破布用劣质颜料勾勒古怪五官——正是些喧腾鬼、回禄鬼的惯爱。
  他的兵刃,一口看来很是沉重的长剑,多半是木头做的,表面涂了层漆料而已。
  再加之今夜赴宴的人员颇杂,没引来什么瞩目。
  只有邻座的汉子。
  肤色黝黑,满面风霜。
  他本是一股小海盗团伙的头头,近来闻见海上风浪骤大,见势不妙,洗手上岸,又听闻上一个上岸的海上豪杰被鬼神吞吃干净,便立马寻了背后是窟窿城的罗勇来拜码头。
  可不受待见,被排在末座。
  正闷气,瞧见蓑衣人的吃相——连撕带咬又凶又恶,却极仔细,连骨缝里一丝肉芽都不肯放过。
  让他想起出海前在流匪中厮混的时候,在作战的空隙间,坐在尸体上啃干饼子也是这副模样。至于为何不讲究用餐环境,当贼么,不填饱肚子,怎好继续杀人?
  总之,他看得亲切,正要搭话,却瞧蓑衣下钻出个圆滚滚的黑猫,探着爪子去捞盘子里的羊肉。
  惊道:
  “撵个猫咋么还撵进屋里来了?”
  蓑衣人撕了块肉给猫儿,埋头苦干并不回话。
  “兄弟莫非是近来有名的猫儿神?”
  蓑衣人灌了几口酒,撕了只鸡腿,把骨头嚼得“咔嚓”作响。
  “某乃海猴子杜三通,阁下尊姓大名?”
  蓑衣人操起两支带骨羊排,左右开弓。
  “你这厮莫非是个聋的!”
  杜三通气急,碍于初来乍到,不敢发作,一杯杯灌进闷酒,暗忖潮义信这帮鼠辈狗眼看人,竟然怠慢豪杰,纵使攀上高枝,也还是些地痞无赖,早晚横死!
  那罗勇如此,这蓑衣人如此,还有那黑豨……
  念及,抽眼一瞧。
  脸上愤懑顿住——黑豨兴许是醉狠了,以面撑墙,身子抖擞不休,不住有液体从裆裤滴落。
  杜三通嘿笑一声。
  “你这鸟人!”故意拍案大笑,“怎的寻错了茅坑?”
  这一闹,把全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。
  罗勇顿觉面上无光,呵斥了几声,那粗汉却抖擞得更厉害,一声也不见回应。
  白杨儿知趣,连忙大步过去,喷吐酒气,骂骂咧咧。
  “好你个猪猡儿,喝了几两黄汤,便管不住尿泡啦?”
  扣住粗汉的肩膀,将他硬扳转身。
  “连二爷的话都……”
  话声戛然。
  转过身来的粗汉青着脸,白着嘴,两眼直直努着,双手死死捂住脖颈,却遮不住底下皮肉外翻的狰狞豁口,血液泊泊自指缝溢出,浸透了衣衫而后淅沥滴落……
  角落昏暗,方才远远没看清,眼下抵近才惊觉。
  这哪里是漏出来的尿,分明是捂不住的血!
  一点儿醉意顿飞云外,白杨儿惊骇缩手,黑豨便没了搀扶,身子或说尸体无力倒在门扉上。
  嘎吱
  房门被尸体带开。
  门外萧瑟的庭院接驳入门内热闹的酒席,熏熏暖意冲散,席上主客尽皆心头一冷。
  不是因着天上冷月、地上霜雾,而是因着——树上悬挂着半截被腰斩的尸骸,光洁的断口散逸黑气,断尸形体渐渐虚幻;端坐在门廊下的无头尸,手上酒碗未洒,身下已然积血成泊……
  如此,死去的活人或再死一次的死人的尸骸十数具,散布在庭院各处。
  他们都是罗勇特意布下的明哨暗哨,有手段狠辣的好手也有身具神通的鬼神,却一个不拉地被揪了出来,悄无声息地被杀死在了一门之隔的庭院里。
  那凶手……
  宴席末座的角落。
  杜三通停下了酒杯。
  蓑衣人啃净了羊肉。
  无声中。
  两者的目光悄然汇聚在共用矮桌中间,那里放着一把切肉刀。
  巴掌长,刀口磨得极利,可以杀人。
  短暂的沉寂。
  下一秒。
  杜三通飞快掷出了手中酒杯,教蓑衣人闪身一躲,滞迟半拍,抢先一步摸着了腻滑的刀柄,却没待他脸上浮出喜色。
  哆!
  一支茬口尖利的羊骨狠狠狠狠落下,订穿了他的手掌。
  剧痛立叫他五官扭曲。
  可此际,哪顾喊痛,连忙尖叫道:“且慢。”
  慢什么?
  没人知道。
  概因,蓑衣人手中另一支羊骨已然贯入他的脖颈,未脱口的话语伴着热血从吮空骨髓的骨腔中“咻咻”喷溅。
  杜三通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缓缓倒下,另倒下,另一边的邻座这才惊醒,忙不迭去抓搁在身后的兵刃。
  蓑衣人抄起盘子将其砸翻,伸手去拿切肉刀。
  还没挨着。
  突然缩手,再一撤身。
  便有厉风贴着斗笠呼啸而下。
  砰!
  矮桌应声而断。
  却是白杨儿趁机抢过长剑劈头砍来。
  矮桌用料厚实,能一剑劈断,那长剑当然也不是众人猜想的假货。
  非但不假,甚至分量比看来更加沉重。
  白杨儿匆忙只顾抢劈,剑刃落下,却因沉重,难以横剑追扫。
  蓑衣人抓住时机,弹身而起,抢到白杨儿跟前,一手抓住剑锷夺刃,一手竖掌为刀击向对方手腕。
  咔!
  这是骨裂的脆响。
  要在钱唐街面上混出头,狠字当先,对别人狠,对自己更狠。
  这剧痛竟反倒激起白杨儿的蛮性,他紧握剑柄愈发死力,无视剧痛,拼命把剑往自个儿方向扯。
  却不料。
  蓑衣人手腕突兀一翻,转拽为推,借着白杨儿的拉扯,倒把剑首化作一柄小锤,往对方咽喉迅猛送去。
  触不及防,白杨儿只勉强含起下巴。
  下一刻。
  先是一痛,继而满嘴塞入铁锈味儿,头骨剧颤晃得两眼发昏,脑浆像是煮沸的肉汤翻腾不休,教人恨不得立刻兜头睡去。
  然而,不能晕。
  他用尽最后神志咬住舌尖。
  再度清醒。
  发觉自个儿已松了剑柄,又退了两步。
  遭了。
  惊惶抬头。
  刺入眼中的是蓑衣人挥起的一道潋滟冷光。
  白杨儿踉跄几下,不可置信地垂下头,
  胸腹处,一道狰狞的豁口下,隐约见着颤动的内脏。
  他怔怔要去捂。
  剧痛迟来,霎时攫去了所有的气力。
  身子晃了晃,终于又踉跄几步,无力伏倒在了堂子中间那口大锅的锅沿上。
  脏器与血水顺着豁口垂入沸腾翻滚的肉汤,顿有血沫冒出锅沿,扑入火中。
  “呲呲”声响里。
  火光骤然一高,映得堂下各色面孔赤红一片。
  喵嗷
  黑猫似被火光所惊,发出凄鸣,叼着一块带骨羊肉,蹿出门去。
  在场的汉子们这才惊醒,翻腾声、惊喝声、怒骂声……一时纷乱。
  蓑衣人并不搭理,只守住大门,挑起一把酒壶,昂首牛饮。
  待他一口饮尽,又重重擂了两下胸口。
  堂中混乱已然平息,汉子们个个操持起兵刃,冷冷逼视。
  被拱卫在中心的罗勇一把推开手下,拿过一把朴刀,跳下堂前。
  先皱眉瞥了一眼那白杨儿,他还没死透,喉咙里“嗬嗬”有声。
  “可惜了一锅好肉。”
  他冷冷一笑。
  “法王爷爷立庙在即,我在这宅子设宴好些日,便是等有那不甘心的狗急跳墙,没想许多日,有种的只你一个!”
  又上下打量几眼蓑衣人。
  无声杀人又孤身入席,诚然是个有本事有胆气的豪杰,可在场的有胆子有本事的又岂止一个?
  终究双拳难敌四手。
  豪杰?
  也是会死的!
  罗勇狞笑着扯下披在身上的短衫,露出一身坚实的筋肉。
  “你倒生着一副好胆,等我剥取下来,看看能顶几斤好肉!”
  蓑衣人的回应很简单。
  他丢开酒壶。
  关上大门。
  锁上了门闩。
  在双方对峙的中间,白杨儿在五脏被烫煮的剧痛折磨中作出了最后的挣扎,锅口因此斜倒,滚烫汤水扑出浇灭了熊熊薪火。
  嗤
  堂中顿时昏暗。
  …………
  紧闭的房门前。
  猫儿挑了粗汉的尸体做餐盘,碧绿的双眸似暗夜里的明星闪闪发亮。
  它时而低头享受羊肉肥美的膏脂,时而抬头张望。
  尖尖的耳朵一颤一颤。
  屋内昏暗的光将许多模糊的影子投映在门扉的窗纸上,像一出杂乱的皮影戏。而激烈的种种兵器交击声、人的怒骂哀嚎声、物件破裂声、烛台翻倒声便成了最好的配音。
  当猫儿吃了好肉,开始专心对付骨头。
  屋内愈发昏暗,窗纸上只剩朦朦一层微亮。
  声音也少了激烈,还多了不同的声响。哭诉声、爬行声、指甲划过木门的抓挠声以及血液泼洒声。
  而当猫儿啃净骨头,开始梳理胡须。
  屋内已然一片黑暗,房间里只剩下些个喉咙里的嗬嗬声,嘴里包了水似的含混话语声,还有细线般断续的哭泣声。
  都很微弱,但聚集起来,恰似夏夜虫子的合鸣,扰人清梦。
  好在,另一个声音及时加入进来。
  卟,这是利刃刺入肉体声。
  呲,这是血液向外喷溅声。
  每“卟呲”一下,“虫鸣”就衰减一分。
  如此。
  卟呲。
  卟呲。
  卟呲。
  屋里渐渐安静,安静得好似庭院里贴着地砖浮动的霜雾。
  猫儿突然竖起耳朵,抖动几下,然后藏起了星子一样的眸子,跃上屋檐,消失不见。
  门扉的窗纸上慢慢显出光亮。
  …………
  蓑衣人拨亮柴火。
  光芒慢慢扩散。
  照亮了满地的血污,遍布的尸骸,以及面色惨白的罗勇。
  他还活着。
  躺在血泊里,头枕着不晓得属于哪个的半截残躯,四肢都折成三折,脸上冷汗淋漓,偏偏把牙关绷紧了,一丝儿痛也不漏出来。
  但当蓑衣人丢下柴火,起身到了角落的屠宰桌前,上头摆放着种种刀具。
  切肉的,剔骨的,大小不一。
  罗勇终于变色。
  “好汉!”他的嗓子打着颤,“你的能耐,我罗勇服了!要钱,要名声,双手奉上。却要晓得我兄长是法王认下的子侄,你若杀我,便是杀法王儿孙,定与你不死不休!”
  蓑衣人不为所动,仔细挑出把剥皮小刀,脚步轻快走向罗勇。
  教他话语愈加急切,吐字太快以致含混。
  “等等!好汉!大爷!有话好说。”
  “你为何事而来?”
  “东瓦子的曲定春?”
  “文殊坊的阮家?”
  “姓范的木商?”
  ……
  他一连吐出许多名字,得到的只有蓑衣人一贯的沉默。
  直到。
  “富贵坊?”
  蓑衣人步子顿了顿。
  “富贵坊!”罗勇大喜,带着哭腔叫唤起来,“误会!全是误会啊!我们是想放火,却只打算点几个烂棚子,吓唬吓唬穷……父老,谁想起了一阵妖风……对!妖风!平白无故哪来如此厉害的风,定是有旁人作祟,有人作祟啊!”
  他的哀求没能阻止剥皮小刀点点逼近。
  罗勇彻底哭出了声,眼泪鼻涕淌了一脸。
  他绰号“天不收”,无非是说其言行嚣张跋扈,早该横死,却几番死里逃生,这是老天爷也收不走他的性命。
  顶着这样的名号,在生死关头竟表现得像一只老鼠。
  着实可笑。
  可是。
  既然如此怯懦。
  在方才,自个儿被折断四肢无法动弹,生生看着、听着同伴一个个被宰杀,却如何能一声不吭呢?
  罗勇犹自在苦苦哀求。
  他面朝着蓑衣人,目光却聚焦在其身后。
  门扉无声打开小缝,渗进来质感如砂砾般的灰烟,它在空气中蜿蜒、伸展,而后凝结成两支好似人的手臂又似昆虫节肢的钩刃。
  静静地、悄悄地、没有一丝声息地从身后要将蓑衣人拥住。
  有风渗入屋内,拉扯火焰摇动光影,大堂最上首空置的主位案桌翻倒,一卷名为《十方威德法王总摄凶煞百鬼真经》的经书由之打开,风翻动扉页。
  在某页称颂鬼王座下一位使者处停住。
  恶魇使者。
  有形无质,随风入户。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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