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治鬼新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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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阮氏不是本地人。
  前不久才为躲避战乱举家南迁。
  在寸土寸金的余杭城内,花费巨资购得一座大宅后,才得知当地崇鬼拜神的风气浓厚,迁居的仪式也相当繁琐且奢靡。
  他们初到余杭,不管是购置家产,还是结交有力人士,需要用钱的地方都不少。
  便没有听从牙人再三的建议。
  依着故乡的习惯,草草办了个简单的迁居仪式。
  结果,入住没几天就发生了怪事。
  先是,家人在夜里常无由听到窃窃私语,或嘲笑谩骂那人活比针小、这人脸比驴长,或编排些“公媳爬灰”之类阴私故事。
  再是,有小厮中午偷懒小憩,睡姿不雅,脚垂在床檐外,半梦半醒间,突觉有冷手抓住脚踝……次日,人们在床底下找着他,半截身子埋在土里,昏死不醒。
  最后,某天晚上宴请宾客,宅中突然恶臭难闻,家里人捏着鼻子寻味找去,发现厨房炖汤的大锅里,煮了一整锅的死老鼠!
  怪事频发,家人不堪其扰。
  但当家的家主是个固执的老儒生,一点不愿低头,反而嘱咐家里人“见怪不怪其怪自败”。
  直到一个月前。
  家主挑灯夜读。
  天气闷热开着窗户纳凉。
  忽然有怪风入屋吹倒笔架,他起身去拾捡,笔筒却莫名自个儿滚到了脚下。一时不慎就踩了个趔趄,当即摔倒在了竹榻的纱帐上。
  纱帐用的上好的绸子,轻薄而不失柔韧。
  可当此时却轻易撕裂开,成了几股“绞绳”,缠住了老家主的脖子!
  他越是挣扎,“绞绳”反而勒得越紧。
  挣扎惊动了门外的仆人。
  家里规矩严,仆人只在门外询问。
  “老爷,怎的呢?”
  但“绞绳”已经深深嵌入肉里,喉咙进出不了哪怕一丝儿声气。他于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,蹬翻了书案,试图以此呼救。
  然而,怪风再起,将所有的门窗紧闭,同时门闩、窗栓竟自动合上,将书房隔绝成一间密室!
  他只能绝望地听着仆人在门外再三询问,自己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。
  慢慢眼前发黑,慢慢意识模糊……
  所幸家人发现了异常,及时撞破房门,救下了这奄奄一息的老儒生。
  ……
  厅堂里。
  李长安听完始末。
  “既然是得罪了鬼神,可曾设法安抚?”
  “哪里会没有?”
  对面是街上招呼李长安的老人,他自称阮延庭,是阮老太公的长子。据他,阮太公已经受惊病倒,不能会客,这段时日都由他主持内外。
  “出了这档事,家里也照着本地习俗祭拜了好些次,每次能消停一两天,可过后依旧折腾。”
  “为何不换个宅子?”
  “不敢,不敢,岂能再增鬼神怨愤?”老人连连摆手,没有一点怨恨的样子。
  可是么……
  李长安扫了眼周围,这里是阮家暂且寄居的小楼,楼内还算宽敞,但对于阮家这一大家子人而言,还是太过拥挤。
  “之前应该也请过人驱邪吧?”
  “不瞒法师,是请过几个。”老人面露尴尬,喝了一大杯茶水掩饰,才道,“但都不济事,只宅神发怒,非得道高人不能平息。”
  宅神?
  李长安哈哈一笑。
  “可否让我进贵宅一探究竟?”
  …………
  嘎~吱~
  大门打开的声响仿佛老鸹的哀鸣。
  阮家派出带路的年轻人领着李长安踏进宅邸。
  不愧是重金购置的豪宅,进门的大院布置宽敞大气,点缀其间的老树、奇石又平添了几分雅致。
  只是久疏打理,满园落叶委积,到处又覆了一层灰扑扑的颜色。
  余杭临江靠海,阳光本就夹着一层水汽,温柔婉转,甚少爽朗的时候。
  如此的阳光落在如此的宅院里,理所当然显出些凄清与幽冷。
  李长安俯身捻起地上灰色,仔细一看,原来全是烧剩的纸灰。
  此时,有旋风卷起,满院纸灰随之而起,仿佛乌雪纷纷洒洒遮蔽天日,枯叶夹杂其间,好似一枚枚黄纸钱。
  乍一瞧。
  还以为误闯了看不见的鬼魂们举办的丧事,而那呜呜的风声就是鬼魂们的哀泣。
  不。
  李长安细细听。
  风中确实有人声。
  辨不清从何而来,只听出似好些人嘈切着你争我吵,最初尖细且含混,随后越来越清晰。
  “又来了!又来了!”
  “还是个和尚,还是阮十七!”
  阮十七就是年轻人,他排行十七。
  “晦气!晦气!怎么又是他?”
  “因为他胆子最大?”
  “不,因为他老母是女支女!”
  “哪个女支女?”
  “和公公爬灰那个。”
  “与小叔子通奸那个。”
  “出家当尼姑那个!”
  “嘻嘻,做不了家女昌,便去当僧女支?”
  李长安听不下去了。
  “闭嘴!”
  翻掌虚按,满院怪风立定。
  转头看年轻人,双拳紧握,指甲已经嵌入肉里。道士让他先回去,他却倔强着依旧要留下来指路。
  道士没有多劝,继续往里走。
  到了正堂,堂里一片垃圾,到处堆满了熄灭的香烛,散落着大量折损的罗盘、木剑、令牌、手鼓、念珠之类驱邪法器,几张缺胳膊断腿儿的法桌歪歪斜斜叠成小山,上头挂着些破法冠、烂袈裟,挨近了,还闻着一股子粪臭。
  可以看出,阮家先前对所谓“宅神”的态度,决不似如今的阮延庭口中那般平和。
  而到了这里,被李长安斥退的“宅神”们又恢复了气焰,污言秽语又冒了出来,同时门窗无风开阖,瓦片在屋顶簌簌抖动。
  好似宅子变成了活物,张牙舞爪,恐吓着两个贸然闯入的凡人。
  怪不得称为“宅神”。
  然而,李长安打听过了,这栋宅子修成不到百年,哪里能成精怪?多半是什么脏东西潜藏在其中作祟。只不过它们的凭依隐匿之术相当高明,李长安如今没了鼻子,使不出冲龙玉,单一双鬼眼也难把它们揪出来。
  道士没去搭理屋中怪相,让阮十七领着继续四处检查。
  先是去老太公的书房,后又到小厮被拉进床底的厢房,期间“宅神”们作祟越演越烈,不止于恐吓、羞辱,干脆动起“手”来。
  时而瓦片劈头砸下。
  时而门窗在人经过时,突兀弹来。
  但都被李长安眼疾手快一一化解。
  最后到了厨房。
  这里尤为惨烈,到处都是垃圾,弥漫着一股子怪臭,好像被几十号流浪汉当成了厨房兼厕所兼垃圾场。
  亏得李长安丢了肉身,鼻子也不灵了,否则他是一步也不肯踏进去的。
  全靠着职业素养,李长安忍住恶心在里头检查了一圈,意外发现连着厨房的一个地窖出乎意料的干净。
  问阮十七,这里原来是酒窑。
  下去一看,里面堆满了空酒坛,但窑中的残留的酒味儿却很少。
  道士啧啧摇头,转身回到厨房,找到灶台附近之前被忽略的几个空陶罐,拿起来嗅了遍气味儿,全是花雕、黄酒之类,是厨子为烧菜预备的。而今,也同酒窑的酒坛一般,干干净净、空空如也。
  身边的阮十七终于按耐不住了,他跟着李长安转悠了半天,也没搞清楚李长安在找什么,如今终于见着道士脸上露出若有所得的神色,正开口:
  “法师……”
  砰!
  一声巨响吓得他打了个哆嗦。
  忙慌看去,却是房门被猛地摔进门框,又是“宅神”的恶作剧!
  “腌臜鬼驴球!”
  阮十七第一次骂出了声,愤愤扭头,却没发现,房梁上原本用绳子挂着一支火腿,方才摔门的一下将绳子一头震松,那只大火腿于是呼啸着甩了下来。
  当他察觉脑后生出恶风,已然来不及躲闪了。
  千钧一发之间。
  李长安迅疾出手,拽住他胳膊,往旁一拉,火腿于是从他身边呼啸而过,最终砸在墙上,留下一个小坑。
  阮十七呆呆伫立,不由摸着后脑,久久不曾回神。
  直到李长安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  “走吧,该回去了。”
  …………
  刚出了阮家大门。
  那阮延庭就急吼吼冒了出来,显然已经等候多时。
  他一把抓住李长安的衣袖。
  “法师可已降服了那宅神?我等今晚能搬回家住啦?”
  好家伙。
  他对李长安的信心比李长安自个儿都足。
  可不料。
  “难缠,难缠,我道行浅薄,恐怕无能为力。”
  罢,李长安唉声叹气抬脚就走,留下阮延庭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,旁人劝慰了几声,才失魂落魄跟上来。
  直到拐过街角。
  李长安突然返身。
  阮延庭吃了一惊:“法师?”
  “嘘!莫让鬼神听着。”
  道士小声。
  “难缠归难缠,但我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。只不过,还得再破费一二。”
  阮延庭顿时“领会”。
  脸色变换稍许,一咬牙:“法师也知我家初来乍到,需要打点的地方不少,实在是钱不趁手,四……不!五百两如何?!”
  道士摇头失笑。
  “又不是要买龙肝凤髓,哪里需得着这么多钱?”
  李长安略作解释,阮延庭才明白过来,原来不是要加钱,而是让自家准备一大桌子酒菜,菜不需多稀罕,大鱼大肉即可,酒则一定要是好酒,且要足量、够烈。
  ……
  阮家照着吩咐去准备,李长安又要来了黄纸朱砂,绘制成一张张黄符,让阮家挑几个手巧的女人,把符纸都折成纸青蛙。
  等到酒菜买好,纸青蛙已经叠好了一脸盆。
  再将买来的好酒一坛坛挨着脸盆摆好,随手掐个火诀,将满盆折纸点燃。
  烧得差不多了。
  李长安对着袅袅上升的青烟缓缓呵出一口气,但见烟柱顿如拉面师傅手里的面条,扭成一个个小小的烟团四下飘散。
  轻飘飘软乎乎的烟团子,在空中晃了晃,转眼竟化作一只只青蛙模样,“呱呱”欢唱着跃入酒坛融入酒中不见。
  …………
  临近中午,城内早早热闹起来。
  即便是阮家大门前这条街面,也是半点儿不见冷清,过往的行人、叫卖的商贩,人来人往,络绎不绝。
  甚至有个卖糖人的,把家伙事就摆在阮家大门边上,一群小人儿围着看稀奇,家长们就在旁笑眯眯闲聊,一点儿不慌张。
  他们不知道阮家闹鬼?
  当然不是。
  阮家这点儿倒霉事早就哄传全城了。
  你看家长们时不时拿眼神往墙里瞟,就晓得他们对“闹鬼”是了然于胸的。
  之所以如此,原因简单。
  崇鬼虽有它的害处,但也有它的好处。
  至少余杭城里的人们十分笃定,只要言行合乎阴阳间的规矩,那么薄薄一道院墙就是天堑,墙内的鬼神们再凶再恶,也决计伤害不了墙外的自己。
  然而。
  街面上突兀一顿喧哗。
  人们讶然瞧去,但见街角乌泱泱冒出几十条汉子,个个提着黄布裹头的长棍,气势汹汹直奔阮家大门而来。
  领头的“和尚”面生,但后头跟着的汉子们,大伙儿却眼熟得紧,不就是阮家那些个倒霉蛋儿么。
  再看他们手里棍头,哪里是裹的黄布,分明是符纸!
  瞧架势,是要和霸占宅子的鬼神们火并一场?
  嚯!这可就不合规矩了。
  人们顿时哗啦啦散开,又乌泱泱围拢,熟练地保持住一个恰当的适合吃瓜的距离。
  李长安也没赶人的意思,由看客们随意围观,自个儿到了大门前,把耳朵贴上去,摆出颇不雅观的偷听模样。
  道士如今鼻子虽不灵了,但换来耳聪目明。
  隔着大门,清楚地听得,本该因“闹鬼”而死寂的阮家大院里,竟传出乱糟糟的欢笑声、叫嚷声、划拳声……果然一群酒鬼!
  道士回头嘱咐阮家众人。
  “待会儿随我进门,别管他三七二十一,听着哪里有蛙叫,就拿棍子往哪里打!”
  “都明白了么?”
  众人纷纷应声,李长安便不再耽搁,一脚踹开大门,领着一帮汉子凶神恶煞杀进院子。
  ……
  阮十七混在人群里。
  此刻的心情犹如脚下的步子,凌乱又复杂……最里头是团烧得炽红的火,火外面裹着层薄薄的希冀,希冀外头覆着厚厚的慌张……那可是鬼神啊!凡人如何能冒犯呢?
  可他只是个不受待见的庶生子,哪里又能违背家族的意思?
  他只能抱着忐忑,随着那法师,一头撞进院子。
  而进去第一眼,就让他心里一个咯噔。
  但见庭院中央摆着一大桌子酒菜,桌边又围着一圈灰黑色的、形状隐约似人的影子。
  那些影子似乎被闯进的汉子吓了一跳,短暂的沉默后,突兀化作一团团灰气四下乱蹿。
  汉子们顿时被灰气冲得四下散开。
  阮十七自不例外,他战战兢兢躲在角落的屋檐下,慌张回望,那些灰色已然没入庭院各处不见。
  霎时间,庭院似又恢复了一贯的冷寂,只有那桌狼藉的酒菜述着短暂的喧闹。
  然而。
  这冷寂也是短暂的。
  很快,院子里突然刮起阵阵怪风,枯枝败叶灰烬尘土尽数随风盘旋而起,遮天蔽日,顿时教院子里晦暗如同黄昏。
  古树抖动枝条张牙舞爪,奇石晃动身躯发出怪笑,门窗不住来回拍打,瓦片在屋顶“簌簌”作响一片恐怖异相里。
  “大胆凡人!”
  阮十七惊恐地听见,宅神的厉呵在风中回荡。
  “胆敢破坏祭礼,欺辱鬼神,定要尔等……呱。”
  欸?
  阮十七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。
  呱呱呱呱……此起彼伏的蛙叫便在院子各处响起。
  正懵逼时。
  “还不动手!”
  他顿时打了个激灵,脑中浮现出李长安在门外的嘱咐听着蛙叫就打!
  而恰好,自个儿斜上方的屋檐处正好响着蛙鸣。
  下意识的,他便将长棍捅了上去。
  “哎哟!”
  一声痛呼。
  顿有一道形状似人的灰影掉下来,摔在脚边。
  阮十七还在恍惚没回神,那灰影已然破口大骂起来。
  “嘶~痛煞我也!阮十七你这狗才!婊子生的野种!爷爷要把……”
  话没骂完。
  阮十七已经通红着双眼,奋力砸下棍头。
  ……
  有了榜样,接下来的发展便水到渠成。
  当人们发现神秘的鬼神显出了形状,发现他们也会喊痛也会受伤,往日里被折腾的记忆一一浮出脑海,自然“怒自心底起,恶向胆边生”。
  李长安很快发现,已经没自己什么事儿了。
  他乐见其成,在酒席挑了些没被“宅神”们霍霍吃食,也不嫌沾了尘土,甩开腮帮子祭起五脏庙。
  从昨到今,他就吸了一碗冷饭,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。
  左手抓着桂花酿姜丝蒸鲳鱼,右手拿着松果熏蜜汁烤猪肘,可惜酒坛子都打翻了,有肉无酒,但好在眼前有场滑稽戏足以佐餐。
  阮家人三两成队,提着木棍仿佛长枪,举止进退间,竟莫名有点军伍意味儿。不管是府邸哪个犄角旮旯,但凡有蛙叫,就是几根长棍齐齐捅去,便有“宅神”现出原形,然后乱棍伺候。
  房檐、屋角、树梢、床底……任“宅神”们如何隐藏、逃窜,都同老鼠一样被揪出来,被揍得满地“呱呱”乱叫。
  便是藏进茅厕的,也被长棍挑出来,一通棍棒后,叉进粪坑。
  但也不是没有暂且逃过一劫的。
  有个机灵鬼就躲进了阮家先祖的画像上,下面人不敢动手,还是阮延庭听了,亲自过来,咬牙切齿告了声罪过,兴致勃勃抡起了长棍。
  “啪”一下,将画中鬼捅了出来。
  这厮还有一点勇力,抄起把椅子抡得飞快,楞叫周围的五六条汉子近不了身,但场中阮家人岂止五六个,呼哨一声就围上来十几条长棍。
  这“宅神”眨眼就被打翻在地,再没了爬起来的机会。
  他只能蜷起身子、护住头脸,满地打滚,一边被揍得呱呱叫唤,一边破口大骂:
  “贼和尚!死秃驴!爷爷与你文殊寺无冤无仇,怎敢下此阴手!”
  他叫唤了半天,李长安啃完了猪肘,才恍然大悟,原来这小鬼是在骂自己。
  也不生气。
  “小鬼有眼无珠,我这手段哪里像和尚?”
  这鬼听了,居然愣住了,甚至忘了拿胳膊挡脸,当即被一棍子结结实实抽在脸上。
  嗷呜嚎了一嗓子,转头冲着阮家人撒起泼来。
  “好哇!原来是个野道士!阮延庭,你个狗杀才!胆敢使唤外来人坏我余杭的规矩,好大的狗胆!”
  咦?
  李长安眉头一跳,琢磨着这话里怎么藏着古怪。
  更怪的是,那阮延庭还真就放下了手里长棍,慌慌张张到李长安跟前,期期艾艾开口:
  “法师竟不是文殊寺的大师么?”
  李长安奇怪:“道士也可称法师啊。”
  简单一句教阮延庭额头一下子就冒出了冷汗,低头嘟囔了一阵,又怀着忐忑抬头:
  “敢问道长在余杭哪家宫观修行?”
  没等道士回答,他便急不可耐地连珠般吐出一串名字。
  “三官庙?天姥宫?众妙观……”
  不像在问李长安师门所在,反倒是更像要求道士当场选一个似的。
  道士愈加觉得蹊跷了,开门见山:“贫道并非本地修行人士,昨日刚到余杭……”
  没完。
  “哎呀!”
  阮延庭猛一跺脚。
  “祸事了,祸事啦!”
  哭丧起脸。
  “你这道人,怎么害人啦,你……”手指着道士,哆嗦好一阵,没出个所以然,又一拍大腿,奔回去大喊。
  “停手!停手!都停手!!”
  其实不必他废这嗓子,早在那小鬼撒泼时,阮家人们手里的动作就渐渐迟疑,而当李长安点头承认,一个个突然就没了方才的勇气,甚至惶恐得丢下了棍子。
  于是“宅神”们顿时得了解放,趁机遁去身形化为灰气,再度凭依入宅院。
  随即狂风骤起,紧锁院门。
  伴随着“龟儿子”、“娘希匹”、“烂杂种”种种咒骂,掀起泥石、粪水、砖瓦雨点一样向阮家人打过来!
  李长安见势不妙,抢救下一盘烧鸡,利索地躲进桌底,旁边有个灵醒的有样样,道士侧眼一瞧,是阮十七。
  这小子支着脑袋,瞅着外头自家人被砸得鸡飞狗跳,尤其是阮延庭被粪便糊了一脸,竟嘿嘿直笑,乐得同先前拿木棍抽鬼一样。
  李长安便把烧鸡带屁股那一半儿撕给他,两人一同看起热闹。
  …………
  可惜好戏不长。
  门外头突然传来欢呼。
  “来了,来了,文殊寺的大师来了!”
  这句话仿佛牵动了某种机关。
  “宅鬼”们竟一下偃旗息鼓,院子里不复“枪林弹雨”,只有怪风依旧呼啸不休,仿佛用这种方式告诉人们,鬼神怒火并非平息。
  阮家人们战战兢兢聚拢。
  桌底,阮十七向道士无声作了几个揖,道士了然点头,他便抓了些泥土抹在身上,钻出去悄悄混入了人群。
  而这当头,欢呼声中的“大师”也终于登台亮相。
  是个“货真价实”的和尚。
  穿着袈裟,烫着戒疤,脑门锃亮像是打了腊,仔细看,脸面雪白敷了粉,眉毛修得又细又长,尤其是和尚……李长安决定暂不评价,自个儿初来乍到,不定当地的和尚就这风格呢?
  继续旁观。
  那和尚在众人簇拥中款步而来,步子不疾不徐,神情波澜不兴,见到了场中狼藉,尤其是满身秽臭的阮延庭,才微微蹙眉,从怀里取出一个约么是香囊的物件,缠在手腕上,轻轻掩鼻。
  然后一声佛唱。
  “障孽!文殊寺性真在此,还敢作祟?!”
  仅仅一声呵斥,满院怪风竟然真就停息。
  阮家人们自然喜不自禁,阮延庭更是千恩万谢,顺便大倒苦水。
  性真和尚却抬手叫他打住,默默挪开几步。
  “阮施主稍待,‘宅神’仍盘踞未散,且看贫僧施展手段!”
  罢,他低声诵咏起经文,吐字很快,难以听清,只能听出几个“佛”、“菩萨”的字眼颠来倒去。
  再后来,快到连“佛”也听不清时,他便郑重其事地从怀中取出了一张……黄符?
  要是李长安没有看错,那应该是一张宁神符。
  通常是道门师长为道童讲道开蒙时,帮助道童摒除杂思、收束心猿所用。当然,这是正经的用法,也有不正经的,譬如某些乡野术士,在售卖符水或是表演幻术时,常拿此符开场。
  流传深广,便宜实用,但……这玩意儿能治鬼?
  正疑惑间,和尚已经点燃了黄符,顿有一阵清灵之气拂面而过,道士心中杂念立消。
  没错了!
  货真价实的宁神符。
  且手艺不俗。
  可……
  “大师妙法!我等拜服,不敢再犯。”
  李长安诧异回头。
  “宅神”们竟然个个现出身形,俯首叩拜,然后又复化作灰气,汇成一股烟柱,冲出庭院不见。
  李长安目瞪狗呆。
  “阿弥陀佛。”
  性真和尚云淡风轻。
  “鬼神愤懑已消,施主可以安心了。”
  …………
  临着街面的阮府大门外。
  性真和尚被阮家人逮着千恩万谢。
  接着冷巷的偏院小门处。
  玄霄道士被乱棍叉出了门槛。
  他倒也没生气,反而觉得这事滑稽又古怪。你是骗子骗傻子吧,偏偏那傻子看起来却是故意受骗。
  李长安懒得深究,只可惜忙活了半天,一个铜板的辛苦费都没有。
  正寻思着接下里该怎么搞钱。
  巷子前方突兀一阵凌乱脚步,一帮子大汉神色不善迎面而来。
  道士转头就走。
  可一回头,同样堵着几条壮汉。
  他们把李长安堵在了巷子中央,一个个膘肥体壮、气势汹汹,可惜肚皮里响着此起彼伏的蛙唱,实在教人敬畏不起来。
  李长安明知故问。
  “诸位施主有何贵干?”
  汉子里走出个领头的。
  晃荡着两条花臂膀到了道士跟前。
  两只吊梢眼对着道士上下打量一阵。
  忽然冷哼。
  “道士其实是鬼吧?”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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