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皆准

    天监二十一年，深秋。</br>　　九月二十七。</br>　　神都已有寒意，再过不到十日，便是立冬时节。</br>　　或许是天监年，也或者是大梁王朝建立这两百多年以来，最为重要的一次朝会。</br>　　天尚未亮，文武百官早已经早早起身，坐上自家的马车，开始朝着那皇城而去，以往皇帝陛下当政，其实朝会召开次数不多，但每一次大朝，都极为重要，加上陛下的性子，让所有朝臣都不敢马虎，要是出了什么纰漏，让陛下不满，那就可真是吃不着兜着走了。</br>　　如今是太子殿下当政，虽说太子殿下一向仁和，可现如今，这一场朝会，重要程度谁都知晓，他们更是不敢因为太子殿下的仁和而任何轻慢。</br>　　马车在神都尚未亮的路上缓缓而行，无比缓慢，但百官们早已习惯，并无一人抱怨。</br>　　陈朝难得回了镇守使府，在府邸里，他穿上那身礼部新送来的官袍。</br>　　还是以黑色为主，但在袖口和腰间，都用银丝绣有蟒纹，这其实光看样式，便已经要比之前的一品武官袍要高出半阶，隐约有了藩王的意味。</br>　　三个弟子看着自家师父穿上这一身官袍，神色各异，于清风目光无比炙热，大概是有种自己也想这般的感觉，而贺良，只是踏踏实实地觉得，自己师父这打扮，是真好看。</br>　　至于宁青念，一双眸子里，情绪要浓郁得多。</br>　　于清风想起这些日子神都的传言，好奇道：“师父，这是不是太子殿下在传递消息，打算要封师父为藩王了？要真是，我倒是很好奇师父的封地是在何处。不会就是北边的妖域吧？”</br>　　陈朝扭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大徒弟，倒也没有藏着掖着，摇头道：“不会。”</br>　　于清风一脸疑惑。</br>　　陈朝说了个最简单，也是最直接的理由，“本朝祖制，若是要封有藩属之地的藩王的皇帝陛下提出，百官之中要有三分之二的朝臣点头同意，才能成行。如今陛下也不在，百官也不会有人愿意看着为师能裂土一方。”</br>　　于清风听着这话，一脸恨恨道：“也就是陛下不在，不然肯定能一言而决。”</br>　　陈朝笑而不语，这是拍了拍这傻小子的脑袋，他要是想要点什么，那就不是要一个有藩属之地的藩王之位了，当初皇帝陛下在去国之前，只要他点头，他便是如今的大梁朝的皇帝陛下，而非监国太子之说。</br>　　可笑的是百官到现在，都害怕他陈朝什么时候想要了这座天下，可实际上，这座天下从一开始，便是他让出来的。</br>　　翁泉在门口喊道：“镇守使大人，时辰差不多了。”</br>　　陈朝这才回过神来，大踏步走了出来。</br>　　三个弟子在原地目送师父离去。</br>　　于清风感慨道：“总有一天，我也要这样。”</br>　　但实际上真要有这天，他于清风能受得了委屈？能经得住诱惑？</br>　　其实就连陈朝，都没办法保证。</br>　　……</br>　　……</br>　　今日大朝，文武百官，齐聚宫门外之后，其实都很快自觉让开一条路来，没有人往宫城里走去，早在大朝之前，太子殿下便晓谕百官，此次朝会，入宫城顺序，不同以往，而必须要北境而来的边军将士先入宫城，而他们之后也会站在最前方，无论官职大小。</br>　　这是特别殊荣，换任何时候，都会引来非议，但在此时此刻，没有任何人会提出异议。</br>　　不世之功就这么摆在面前，谁敢说些什么？</br>　　很快，一众北境的将军走了过来，太子殿下钦谕，这些武将在大朝，可不穿官袍，仍旧披甲。</br>　　因此此刻诸多武将前行之时，甲片碰撞，声响此起彼伏，让文武百官们，都有些恍惚。</br>　　多少年，或者说是从来就没有听过这样的声响？</br>　　但实际上，这些甲片碰撞之声，就是曾几何时的北境主旋律，日夜都是这样的声响。</br>　　高大的李长岭和高悬并肩走到最前面，不过等过了宫门，这两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。</br>　　在等人。</br>　　不多时，今日上朝，竟然不仅没有身着官袍，甚至连也不曾披甲的女子大将军谢南渡出现在百官视线之中的时候，所有人都吃了一惊。</br>　　她只是穿了一袭青白衣服。</br>　　百官们怒而不言。</br>　　要知道，虽说你有功勋在身，也有那位镇守使大人在身后撑着，可像是如今这般，是不是也有些太过骄横跋扈了些？</br>　　只是谢南渡只当什么都不知晓，而是这么沉默地走在路上，一直到宫门内，这才停下脚步。</br>　　高悬看着眼前女子，想到了些什么，沉默不言。</br>　　百官队伍里，略微有些声音嘈杂，不过倒是还没人站出来。</br>　　下一刻，嘈杂声立止。</br>　　因为有一袭黑衣，自远处而来，脚步缓慢。</br>　　那年轻武官，穿着一身崭新且和寻常不同官袍，这一次，还悬刀在侧。</br>　　佩刀上朝？</br>　　这要是换个人，早就可以直接拖下去法办了，可眼前这位，带刀上朝，却并不违制。</br>　　那是陛下亲赐，世上就此一人。</br>　　再说了，即便他没有这个权柄，这别说宫里的禁军，就是这皇城供奉一起上，能有什么法子？</br>　　要知道，前些日子，那位举世无敌的妖帝，也死在这位年轻武官的手中。</br>　　大梁朝如今的功勋和武功第一人，陈朝。</br>　　百官们不自觉的在此刻低下头去，不敢去看那年轻武官走过。</br>　　陈朝缓慢来到宫门前。</br>　　跟李长岭等人微微一笑。</br>　　然后看向谢南渡。</br>　　谢南渡点点头。</br>　　陈朝便不再犹豫，而是率先往前面走去，在他身后，谢南渡这才跟着前行，之后才是那些甲片的碰撞声响起。</br>　　再之后，才是百官鱼贯而入。</br>　　……</br>　　……</br>　　到了大殿之前的广场，陈朝停步，李长岭一步走过来，站在这位镇守使大人身后，然后这位骑军主将压低嗓音问道：“镇守使大人，有没有听到过消息？末将能不能封个侯啥的？”</br>　　武将追求，也就是封侯了。</br>　　至于国公之位，历来都是开国功臣才能奢望的东西。</br>　　陈朝笑道：“李大将军功勋卓著，只怕能得偿所愿。”</br>　　这桩事情，陈朝还真有耳闻，并不是平白无故开口哄骗眼前的这位李大将军。</br>　　这一次大朝，封侯者，只怕不止三两人。</br>　　另外一边，谢南渡走到了陈朝身侧约莫一丈左右的位置，算是并肩。</br>　　这两人，一人是北境大将军，另外一人是镇守使大人，在武官来说，都是最高，更何况两人于北境，都有大功。</br>　　此刻并肩，说得过去。</br>　　高悬站在谢南渡身后，神情平静。</br>　　……</br>　　……</br>　　随着北境的一众将军们站定，之后的文武百官各自落位，有条不紊。</br>　　到了此刻，太子殿下才从大殿里走了出来，站在高处。</br>　　就在此时，谢南渡虽然往后退了两步。</br>　　高悬便跟着退后两步。</br>　　才站好的北境将军们，凡在谢南渡身后，都退后一步。</br>　　陈朝转头一看，那两步，正好是两个空缺，他不过略微思索，便已经想明白缘由。</br>　　其中一位，是先大将军宁平。</br>　　另外一位，是那位更早一些，将一生都交给了北境的大将军萧和正。</br>　　陈朝正要后退，以示对这两人的尊重。</br>　　但李长岭的一只手，已经按在了陈朝肩上，“镇守使大人，您不必退。”</br>　　谢南渡让了两个空缺，是以示对这两位大将军的尊敬。</br>　　但陈朝，理应当仁不让！</br>　　……</br>　　……</br>　　这小小插曲，在台上的太子殿下并不在意，挥手之后，李寿打开手中圣旨便开始宣读，“国朝开国，已逾二百载。然北有妖物虎视欲南下，国境有妖物择百姓而噬，我大梁先祖，励精图治，不曾……时至陛下登基，举国振臂……”</br>　　随着李寿的声音响起，所有人的思绪都在此时此刻被牵引到了过去的光景里，过去的这二十一年，是大梁朝最好的二十一年，国境内的妖物渐渐肃清，国境外的妖物，此刻也已经覆灭。</br>　　但在这二十一年前，世道如何，大家有目共睹。</br>　　这批朝臣里，有一些是在皇帝陛下等级之前入仕的，而所有人，几乎都是生在灵宗年间。</br>　　对于世道的转变，他们感受最深。</br>　　有些朝臣此刻已经开始低头哭泣，不说什么人族千年来的耻辱，就只说他们这短暂的几十年，也从来是低着头，面对北方妖族，面对南边的那些修士。</br>　　都是如此。</br>　　但世道终是变了。</br>　　不仅他们，而是所有大梁的百姓，如今都能够抬头了。</br>　　此事前所未有，古今未闻，但实打实却在如今的大梁身上做成了。</br>　　“北境之外，妖族虎视眈眈，杀我大梁儿郎不知多少，两百余年，无数青壮死于妖族之手，更有漠北三万里的人族之耻，一直在心头，如今，一切都已成过往，妖族已灭，天下已平，此全赖我大梁将士奋勇杀敌！”</br>　　“即日起，北境之外，漠北三万里设漠北郡，划入新柳州，斡难河之北，原妖域之地，设北原州，下辖十六郡……”</br>　　“北境之战，有功者甚众，按功而赏。”</br>　　“北境副将，高悬，封北亭侯。”</br>　　“北境骑军主将，李长岭，封温侯。”</br>　　……</br>　　……</br>　　一连不停的封赏不停地从李寿嘴里念出，无数将军单膝下跪谢恩。</br>　　只是作为功勋最高的谢南渡和陈朝名字始终没被念到，这让百官不解的同时，其实也有些期待。</br>　　即便两人功高震主，但在此刻，太子殿下也定然不会真的不加封赏，不然这一定会惹出些事端来。</br>　　可这两人，功劳之大，只怕不是能封侯解决的。</br>　　尤其是陈朝，到了此刻，即便是国公之位，怕也不够。</br>　　“北境大将军，谢南渡……”</br>　　就在李寿刚开口的时候，谢南渡便已经抢先一步开口，“臣谢南渡，向殿下辞去北境大将军一职。”</br>　　轰然一声，就像是一颗巨大石头，丢入平静的湖面。</br>　　北境诸多将军都有些惊讶，只有高悬，早就预料到结果。</br>　　李寿转头看向太子殿下。</br>　　可太子殿下也还没说话。</br>　　一直没说话的陈朝忽然笑着开口，“臣大梁镇守使陈朝，已受国恩多年，无须再赏赐，但今日，特向殿下求一事。”</br>　　“臣求娶谢南渡。”</br>　　这道声音，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。</br>　　没有人想到，陈朝会这么开口。</br>　　太子殿下早有准备，微笑开口，“兄长所求，皆准。”</br>　　 </br>